近圣诞节，先从室内着手，来个大清理。
开工才半小时，掏出一个白纸卷筒。展开，居然是12年前的旧挂历。
挂历上满是指纹。想起，那是我妈的挂历。
2007年，我妈来悉尼。
这年，她离70岁不远了。可是，漂洋过海来异国他乡，并非安享晚年的清福。之所以大动干戈从湖南的乡下老家，请我妈来悉尼，是想让她发挥她的优势专长，帮我们带孩子。那时，我的大女儿Isabelle，刚出生不久。
我妈生养了6个儿女，儿女长大有孩子后，她又不辞辛苦跑上第一线，肩负起抚育隔代娃娃的重任。掰指头数，经我妈的手，跨两代，共十多个孩子，从幼年“牵引”成长——值得夸耀的是，没出一个歪瓜裂枣，也没一个走旁门左道。
事先千交代万叮嘱，要身在广州的哥哥买机票时，务必广州直飞悉尼。不知哪出岔子，后来却是墨尔本转机。想想后怕得不行，我妈一个英文字母都不认识，竟没失联。
也是天大好事。我妈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出国，又是广州经墨尔本转机抵悉尼的历程，这成了她引以为傲的人生大事之一。
我家来客人，管他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妈逮着机会就打开话匣子，讲自己如何坐飞机来悉尼的经历。
广州白云机场上飞机，她就与邻座套近乎。邻座也是中国人，听我妈说是第一次出国。立刻积极主动当新时代的活雷锋。接下来，所有的困难迎刃而解。填写入境单、海关检疫、墨尔本转机、悉尼提取行李…好心的同胞提供一条龙的优质服务。
每每把亲历故事讲完，我妈总用一句话作总结。她的原话是：“宁（人）世间啊，到处尽是好宁（人）。”
我妈操着标准的湖南乡下土腔，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讲述。
真佩服我妈的自信，她才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她的湖南话，更不管关心别人有没有兴趣。她只管按着自己的节奏，往事重提。
而今回想，心里满是酸楚和痛悔。那时，我们刚到澳洲不满一年，我要么上班，要么学英语，妻子也在学校坚持学习。每天除了面对吃、睡、玩、哭、笑之外仅仅能吐出譬如“爸爸妈妈奶奶”顶多两个音节的小孙女外，我妈连个相互说三句话的人都没有。一个在老家乡下，随时随地能与邻里聊得尽兴的人，突然到了人生地不熟，话语又不通的异域，心里要多憋屈就有多憋屈。突然上门一个满脸笑吟吟客人，她满肚子的话岂有不赶紧倾倒出来道理。当年的我好蠢，比猪还蠢，竟然有一次，责怨我妈不要老啰嗦。猪啊，我是！
三个月过去，我妈突然自己踩刹车，不再说墨尔本转机来悉尼的事，再不说了。就像潮水退去，沙滩上空荡荡的。不对，这么讲不妥。潮涌后会潮退，潮退后又会潮涌。又想，还是妥，真的不过潮退而已——据说，我妈后来回中国老家乡下后，又重新开始复述自己如何独自坐飞机广州出发，墨尔本转机，胜利抵达悉尼。一遍又一遍，很快全村民平均每人曾听到过四次。脑子好的村民，几乎能熟练背诵细节和情节了。
在悉尼，我妈自己踩刹车，不是打算从此闭嘴，而是打方向盘，换了兴趣点。
先是全家倾巢而出，晚饭后散步，我妈突然惊喜地说：“地菜哦，好多地菜。”马上惊讶质疑：“快要冬天了，这里为嘛还有好多地菜？”荠菜，在我老家叫“地菜”。
我提醒我妈：“中国和澳大利亚的季节是相反的。中国的秋天快完了，可我们这里春天正起劲。”
我妈羞愧不已，她总是忘记这里不是中国，总是错把他乡当故乡。
自此，我妈一有时间就去挖荠菜。开水呛一下，凉拌；下火锅；包饺子，都味美无比。挖得太多，吃不完，就送附近的中国同胞。
等到野菜越来越少见，我妈又有了新的关注点。
有次吃饭，我妈边端菜上桌，边开口：“今天小雪。”
悉尼正是夏天，热得要命。哪有雪？随即，立刻明白了，我妈说的是中国的“二十四节气”。很快，我妈开始念叨“大雪”、“冬至”、“小寒”……
后来，我进我妈的睡房吸尘。瞧见墙上的挂历。
我正疑惑我妈怎么把二十四节气的日子能记得那么清晰，窍门原来在这。
那副挂历是一家华人超市送的。一次性买足50澳元，白送一本挂历。挂历上印有阳历阴历。印挂历的人也是好玩，根本不管南北半球季节完全相反，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中国挂历直接印制。实际上，中国立春这天，恰恰约等于澳大利亚立冬，完全天南地北呐。
我看到挂历上有很多手指印。
那是我妈的手指印。估计，有时，忙活儿，一抬头看见墙上的挂历，也不顾上去洗手了，就用手指头准确“寻找”到日子。
逢年过节的好日子，当然首当其冲被我妈重点关注。清明、中秋、春节等等这些沉甸甸的传统节日，反复被手指印覆盖。其中“中秋节”三个字，甚至只剩模糊的汉字。余下，二十四节气，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随便哪个，也被她按得黑白分明。
奇怪的是，除了以上挂历上有汉字作明显提示的“节日”，满是指痕印外，还有些既不是中国传统节日，又不是节气的日子，显然也被我妈多次爱护，用手指头摁了又摁。这几个平常日子的“背”上，指痕印如同盖满了章一样，同样给人不同凡响之感。
直到，我留意到11月5日上的指痕，我才隐约猜测到，我妈的用意。11月5日，是我女儿的生日。果然，我和三个姐姐两个的生日，以及侄儿侄女外甥的生日，都被我妈用手指头作了“标记”。
我妈来悉尼后，已亲历过复活节和澳纽军团日大游行，大致清楚西人如何欢度节日。我们也带着她游历了悉尼歌剧院、唐人街、情人港、谊园、皇家植物园等景点，她对悉尼的赞诵词，重复最多的是：美，干净，整洁（她说路边人家丢的垃圾，都是摆放得整整齐齐），人人脸上堆着笑，礼貌（她去华人超市买菜，路上总有西人对她笑吟吟挥手致意。侧身给她让道也是天天能遇上）……
常听我妈夸这夸那。有次她带我女儿在楼下小区玩耍，有人送她两件七八成新的二手玩具，她欢欢喜喜地把这事挂嘴边长达一两个月。
又得知我们去医院看病免费，继续进学堂去学英语读书不要钱，我女儿10月大就进了幼儿园居然也不花钱……女儿一出生每月就从政府福利部领取的牛奶金，竟然相当于当时国内一般打工仔的月工资，更让她惊讶又赞叹不已。
可是，跟湖南老家的乡下比，国际大都市悉尼尽管环境美，福利好，民众社会素质高，生活再好一万倍又能怎样呢，她始终无法做到乐不思蜀。她始终身在澳营身在汉，用手指头在挂历上摁着日子打发时光。她总在惦记着中国的时光，时刻怀想着远方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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