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同学吴克强,先说黄劲军。黄劲军是我贵阳二中的初中同学。高高的个子,很帅气。黄家在省府路北侧的一条小巷里,我经常去玩。黄有个弟弟黄海军,更帅;黄海军下面还有个弟弟,黄陆军。黄劲军像爸,单眼皮;黄海军像妈,双眼皮;黄陆军既像爸又像妈,眼皮一单一双,还没有开始帅。来来往往,就认识了黄的邻居黎秋。我和黄是少年,黎秋也是。但黎秋看上去像儿童,很稚气,很秀气。交往不多。这是1975年的事。
后来黄劲军进入省体校篮球队,还被请回来,冒充二中的选手参赛。可见体育注水,历史悠久。
1979年,我转到贵阳19中读高中,成为黎秋的同学。黎仍然很秀气,但不再像儿童,而和我一样,成长为小青年了。他不理我,似乎彼此从不相识。平时我和谢定坤、刘桐莉等同学玩耍,自成一体。
还有一个同学吴克强。高大威猛,满脸烂漫青春痘,不像学生,而像社会青年;作派也像。黎秋和吴克强是好朋友。两人笼络了龙研等三四个人,在班上,不称王,只称霸。几乎欺负过每一位同学,不论男女。黎秋最爱挑衅,口气刁歪;喽啰总是动手,武艺夸张。龙研行动迟缓,没有担纲过主角,只在二三线徘徊。吴像黑老大一样,一般不亲力亲为。平时走路摇摇晃晃,上下颠簸,仿佛两腿安装了弹簧,一副神龙摆尾嫌海浅,大鹏展翅恨天低的派头。全班无敌。班外有班。装B难有不露馅的。吴曾元帅般整装率师冲出本班,奔向校园,展示肌肉。队伍多次军容涣散,战败逃回。最后一次出征,连体育老师都看不过去了,愤怒指数飙升,毅然加入反对派队伍,并自任司令员和急先锋,直面对冲,迎头相撞,导致吴血流披面,像来了大姨妈一样。于是被簇拥着,仓皇窜至医院治疗,彻底撤到教室躲避,下课时公开吸烟修生养息。任课老师到达后,嗅到烟味,目光犀利,言辞铿锵,查源头。谁都不开口,连积极分子和合格接班人,也在表演沉默是金。老师只好说了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废话:“学生严禁吸烟!”
体育老师姓杨,三十多岁。精壮。走路姿势和牛头犬一样,双肩晃得厉害。教课粗放,死板,认真。学生不听话,那就正规打一顿。杨老师长期遭到学生及家长的跳脚谴责和口炮抗议。这次教训吴克强,算是改邪归正,质变为正义之师。
不久,我因为拿到了招工指标,退学了。
1980年夏天,在同学们的畏而远之中,李、吴一伙也毕业了。没有考上大学,没有找到工作。那时候,“社会闲杂人员等”,还未开发出收取“保护费”这一项目,所以他们虽然威武,虽然具备了江洋好汉的雏形,“缺钱”并无改善。只好寄于父母篱下,空闲时上街待业,到饭点回家啃老。人物形象与站位,终于兼容匹配了。
我家附近,有一条街叫太平街,虽然离市中心不远,却是冷清的破街。那时候破街多。偶然,我走了进去。街口有家食杂店,小小的,一般化。店主是位矮个子中年男人,不爱穿外衣,裤腰齐胸,宽脚塞进白边布鞋里,总在柜台后面移来移去,很敬业的样子,神形都像“饼神”武大。墙角落蹲着个胖墩墩的大瓦缸,缸口挂着好几个竹筒做的提子。用大提舀一提酱油,倒进漏斗下的瓶子里,就是一斤,卖一角四分钱。全市酱油很多年都是这个价。一张黑帕子乱揩一下瓶子,递给顾客。
继续前进。
突然感觉到什么异样。扫视发现,路边一座低矮狭窄的烂房子门外,蹲着几个人。都不说话,一律冷冷地投出小题大做的目光。其中黎秋,外貌最媚,眼神最利,预谋定点清除谁似的。龙研神情平淡。“仇人”相见,谁先眨眼?结果黎秋移开了目光。吴克强,脸上的青春痘,更加蓬勃,生机无限,痘痘摞痘痘,与他的老大地位,形成反差;只甩我一眼,又甩我一眼,一共甩了四五眼。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人。是一种派头?一种提升神秘的技巧?不知。
我每天在市邮政局火车转运科工作八小时,担纲搬运工。平时市民寄包裹,邮政支局把它们装进大邮袋里。我们乘坐邮政汽车,满城驰骋,收邮袋。所有车辆禁行的路段,不禁邮车。装满了,运到火车站,搬下搬上,交给押运员。每列客车都有一节邮政车厢。转运科全是四肢发达甚至连腰杆都发达的精壮小伙子。关键是,我们家,有猛蹿个头的独门绝技。我爸爸,在“万恶的旧社会”,从小饿饭,成年后身高1.60米。“新社会”去读军校,很快蹿到1.80米。而我离开学校一年多,17岁,就蹿成了一米八几的猛男,比吴克强高大不少。我谁也不怕。
此后,只要有空,我会绕一下路,故意走那条破街,经过那座烂房子。偶见,房子旁边居然躲着公共小厕所。钻进这种不分男女的逼窄地方,必须不断假咳,否则,别人以为里边没人,就会闯进来,看见你的光屁股。我还和谢定坤、刘桐莉,及密切来往的一批同学,组团参观破街,勘察烂房。属于扬眉吐气的一日游,脱团等于吃亏。面部一律是,男生,稍加克制后的神采飞扬;女生,清香鲜嫩,神气活现。
没有发生过交锋。因为吴克强黎秋们,仅仅展示了规规矩矩的,小心翼翼的愤怒——抑或只是不满。
有一天,我又亲腿亲脚去了太平街。在中段遇到“饼神”武大,仍然没穿外衣,裤腰齐胸,宽脚塞进白边布鞋里,身子前倾。但已经鼻青眼肿,面目全非,正疾步行进,让人莫名其妙。远远又看见,那座烂房子外,居然搭了个棚子,宽度遮挡了厕所。黎秋等几位同学,坐在一边,甲抱着一根扁担,乙守着脚边的高压锅;龙研正埋头啃食粗鱼傻肉,过着电影里,破落户国民党败兵的落魄生活。
看不出名堂。继续大踏步接近目标。我目光坚定。没有人和我对视。黎秋显出从未有过的萎缩和猥琐,埋头使劲吸闷烟,把脸颊吸凹。终于看清,那是个小小的,可怜的灵棚。主角已经浓缩并压扁进半身照片里——正是吴克强,立在一张哆哆嗦嗦,近乎散架的旧饭桌上。脑子里静电似的啪地一响。感觉很静,很寂静。
不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当时,贵阳话里,就有“作”“作死”“作得很”这类词。我的感觉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不便得意洋洋踱步,转身离开;也不宜大摇大摆前进,脚步谨慎了几分。到达街口,看见“饼神”正移来移去扛门板,关店门,还向熟人绘声绘色地哭诉:“我要解溲。先侦察,听不到咳嗽声。刚推开门,里面冲出来一个年轻人,长得伸伸展展的,但心坏,拿根扁担就砍我;他的同伙也举起高压锅敲我!我现在回家‘搬人’,‘搬’弟弟!”哦,但愿弟弟如武松;如果老婆如潘金莲,那就应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西门庆一同“搬”来最好。
很快将灵棚的消息传播给谢定坤、刘桐莉等人。同款回忆换来异口同声,“活该!”刘兴奋成一尊灿烂的少女;甚至还破例骂了一串,与被骂者相配的脏话。
三四天后,《贵阳晚报》报道了一起街头斗殴案。黎秋、吴克强联袂登场。敌对双方都使用了冷兵器——刀!“军师”摇动鹅毛扇下定决心安然无恙,“将军” 挥舞二把刀不怕牺牲血洒“沙场”,死前在地上和床上一共躺了两天半。警方正在处理此案。果然是“作死”。
就在那一天,先是细瘦子谢定坤,扑闪着大眼睛,咚咚咚地跑来,后是白胖子刘桐莉,晃动着蛋形头,哆哆哆地跑来,再是黑脸膛龙研,挥舞着粗胳膊,橐橐橐地跑来,进入我家,兴奋地报告:“吴克强家属打了黎秋!几根棍棍,劈头盖脑把他敲成了二师兄,住院了!哈哈哈!”虽然幸灾乐祸不地道,但我也想呵呵呵。龙研还补充道:“是开食杂店的那个矮子,带路去黎秋家打的……早就跟踪好了!”都没料到,龙这么快就弃暗投明,加入了“革命阵营”。
从此没去过太平街,没见过那破房子。希望太平街永远太平。
倒是经常看见黎秋。他的颜值没配上胆识,已经老实了许多,像一根射了精的丁丁,蔫蔫的。遇到我,总是快速闪去,担心被定点清除一般;步子没有章法,一个人走出了三个人的脚印。别人的血流进了他的心里,一直未干。昨日栽过的跟头,也许能照亮他今后的路,避免一场场牢狱修行。
偶尔想起吴克强,不禁感叹,那么健壮,原本不知要长寿到多少岁,而且还那么年轻,推算也就17岁,在学校,本班,充了几天肿脸好汉,一出社会,马上灰飞烟灭。玩得太糟糕。可惜!可惜!
再说一下黄劲军。登载斗殴案的那张《贵阳晚报》上,还有省体校篮球队的重量级消息,主力前锋和中锋是:黄劲军、黄海军、黄陆军!
(注:当时小学五年制,初中三年制,高中两年制。大多数高中毕业生只有十六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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