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出版社的编辑朋友来到家中,交换过对我即将出版的一部书稿的意见后,话题一转,不知怎么就谈到了中国当下的腐败。据朋友言,网上曾有一则消息流传:某省一不大不小的官员,除了接受行贿现金外,更喜欢接受房产。十余年间,已得房产近二百处。
我大愕。
尽管,对于当下官员之腐败,我的感觉已完全麻木,几亿、十几亿、几十亿、上百亿甚至几百亿的贪污受贿现象,早已无动于衷,连点儿脾气也没有了。人民币也罢,美元也罢。仿佛中国本就是一个大公司,一切财富都属于他们的,所谓贪污受贿,只不过是彼门分配红利的另一种方式而已。
但当时,我竟不由得一愕。
房产又不是鞋子、不是名表、不是金条;面积那么大的东西,不像名画可不时欣赏,珠宝可经常拿在手中把玩———要那么多房产空置着干什么呢?
朋友代答:升值后卖嘛。
我说:那还莫如直接要现金。
朋友代答:人民币不是一直在贬值嘛。继续贬值看来是大趋势。而房产,却是还要升值的。以长远眼光看,要房子肯定比要现金好哇!
我一时无言。
良久,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名下那么多房产,怎么填那份官员们每年填一次的“财产申报表”呢?
朋友代答:二百来处房产,并不全都归在他一人名下啊。老婆名下有,儿子名有下,父母、岳父母,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四舅,全家族的人都挂名,每人名下不过才二三十套呀!
那时刻,朋友仿佛就是贪官本人了,他的话替彼们说出多乎哉、不多也的意味。
我又哑口无言。
朋友与我相对苦笑。
送走朋友,独坐发呆。一时想不大明白,我与朋友都是忧国忧民的人,当然也都是憎恨腐败的人。打从何时起,我们这样的两个很爱国的中国人,对于雷人的腐败现象,都变得完全的没了脾气呢?
真的,不但当时我并没听得义愤填膺、血脉贲张;他说得也极平静,就像聊换季时节天气的冷暖。
也联想到了我的一位教授同事对我讲的事,她说———她读大学时,班里有名同学,给大家印象颇佳的一名同学,忽一日被发现有偷窃行为。偷的既不是别人东西,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而是一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他专偷食堂里为同学们盛饭菜盛汤的塑料盒、碗。那是校方听了学生会的意见,每天为方便学生免费提供的。集中在一处地方,像纸巾一样随便使用的。食堂的人总是觉得每天被用的塑料盒、碗逐渐变少了,一直奇怪。直至有人意外发现,在那名同学的—切可以藏匿的地方,包括上了锁的箱子里,占为己有的六七百个之多。
那名同学被医院诊断为“占有强迫症”。
毕竟只不过是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校方并没处分他。老师和同学也很同情他,无一歧视者,患了古怪的病嘛!在大家的友爱和关怀之下,他的病渐渐好了。
我们中国在摆脱了“文革”之后,现如今,分明的,又被另一种病魔附体了。仅就干部队伍而言,“异化”之甚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所谓“异化”,借用医学术语来说,叫作“器质性病变”。“器”者医学上指,人体脏器也。病变发生于病灶,久而久之,使之病态严重。若治标不治本,必发展为癌。
从前也病,现在也病,首先都是病在“干部”。区别乃是,今天老百姓不叫他们干部了,而与时俱进地叫他们“官员”或“官吏”了。
于是我又联想到一部外国电影《索多玛120天》,这也是一部由好莱坞方面投资、由意大利导演拍摄的电影,改编自一部同名小说。小说有副书名,曰“放纵学校”。时间背景为18世纪,地点为瑞士山中某城堡。而电影则将时间背景后移为20世纪“二战”末期;地点虚构为意大利北部一个叫作“萨罗共和国”的小国家。
同样是在山区,同样是在一幢古城堡里,接连120天,上演了一幕幕“萨罗共和国”的政治权力人物、商业大亨们对一些被诓入城堡的青年学生尤其女学生的种种心理的、生理的,包括性的虐待和摧残。
那些政治经济大权在握,总是以正面形象出现于公众眼前的显赫人物们,为什么在特定的时空会有种种的病态行径呢?
原因无非有二:
一,他们的权力是不受监控的,或者这么说,他们拥有绝对的、毋庸置疑的监控一切的权力,但“萨罗共和国”却又绝对不存在任何有资格监督他们的权力。所以,当他们想要或身心需要放纵时,可以随心所欲地放纵。当然,他们的放纵行径一向不被公众所知。要做到这一点,对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二,“二战”末期,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政权监控崩溃,而所谓“萨罗共和国”,乃当时之意大利的附属小国。那么,他们便产生了一种末日迫近之感。他们对于各自拥有的权力还能拥有多久,心中全然无数。正所谓“瞻念前程,不寒而栗”。于是,心理上的忐忑不安,促使他们“玩”出更加违背正常人性的放纵“游戏”.又于是,那“游戏”便呈现出变态的、病态的特征来.
《索多玛120天》一直是目前公认的十大禁片之一。
这样一部探讨现代权力对人的异化的电影,思想不可以说不严肃,为什么反而会成为世界性十大禁片之一呢?
因为它所展开的情节太过极端,极端到了必然会误导观众,却不可能对观众之思想有什么正面启示或启蒙的程度。
我为什么会联想这样一部电影呢?
因为我认为——官员贪污受贿几亿、十几亿甚至几十亿元,这分明是病态的、变态的;官员以权谋私到几十套乃至二百来套房产,也分明是病态的,官员的情妇很多,还是病态。我们都知道的,外国的官员们,忽一日爆出绯闻,也不过就是与一位女子有婚外情而已。我们也知道的,外国的公民们,特别是欧美国家的公民们,他们对某届政府强烈不满,主要是由于他们无能,断不会因为腐败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
但我们中国人所难以容忍的,则恰恰是日甚一日,似乎遏制没辙了的、病态的、变态的腐败。
官员吸一两千元一条的烟是病态。
烟当然有优劣之分,但贵到一两千元一条,贵的太离谱了。究竟是先有了病态的官员,后有的贵得离谱的烟;或反过来,这需以另一篇文章分析,暂且不论。
官员隔几日换一块名表戴,这也有点儿病态。
有消费能力的女人每天换一双高跟儿鞋是我们见怪不怪的。
但官员不应该是特享受虚荣的女人啊!
病态是被病毒感染了——好比电影《异形》中那些被外星球怪物之菌感染了的地球人,起初只不过出现红肿溃烂的皮肤征兆。
这时还有救。
变态就没救了。
变态的结果是——面孔忽然从嘴角那儿向两边裂开,紧接着整个面孔被撑破,从人的面皮下,暴露出黏液淋漓、滴答挂丝的狰狞怪物的头。
这时,人已完全异化,不复是人。
患有“贪占强迫症”的官员,便是被完全异化的官员。
不知我们的官员中,有多少正病态着,又有多少即将变态?
不知我们中国是否每年定期对官员进行心理测验,而不仅仅是体检……
唐人街精选自梁晓声《忐忑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