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部《拆弹专家》中，刘德华饰演的章在山阻止了红磡隧道被炸毁，是一个英雄，没人质疑。在《拆弹专家2》中，刘德华饰演的潘乘风因公受伤，腿被炸掉半截，还被警察局降维打压，然而他的警察觉悟反倒提升了，他是“有病”吧？被提前剧透的我，带着十万个为什么走进了电影院。
潘乘风是真“有病”，首先他是个残障人士，其次他的精神也出现了问题。自从被截肢后，他一直在服用加巴喷丁。加巴喷丁能有效抑制幻肢痛，也会引起思维异常、感觉迟钝、偶尔遗忘、神经过敏等副作用。再次，五年后他又倒霉地被炸弹震伤了脑袋，丧失了记忆，可以算作“三等残障”了。但吊诡的是，潘乘风仍是一个精通炸弹的专家，故事也就因此形成了张力。接下来，用这个技能做一个拆弹英雄，还是恐怖分子，全看他的觉悟了。
在早期的香港警匪电影中，黑白的界限没那么明朗。比如《警察故事》系列，成龙自己演警察，从来不用替身，在飞驰的火车上对坏人拳脚相加，吊在飞机上飒爽英姿，搞得和他合作过的女演员到处投诉他。那个时候的警察是那么热血的存在，正邪如此分明，以至于从来不问为什么要拼了命地追坏人。
《警察故事》剧照
《拆弹专家》系列中，刘德华饰演的角色是这样的形象吗？当然是，第一部里那句“你是警察，你有你的责任”就是最好的诠释。延续到第二部的前两场戏也是，救小女孩也好，救被囚禁的夫妻甚至因此炸断了腿也好，他都是无可争议的英雄。在遵从法治的强大正义感加持下，刘德华饰演的潘乘风浑身上下散发出浓烈的英雄主义，他的神勇威武无所谓生死，和《警察故事》中的成龙一样，不必纠结缘由。
《拆弹专家》第一部剧照，章在山（刘德华 饰）让年轻卧底谨记身为警察的职责
可是后来，他变了。这里要先提一嘴在《警察故事》之后的警匪片变奏。《无间道》并非是香港第一部正邪难辨的卧底电影，却是把这种类型推上顶峰的神作。警察到黑社会中当卧底，黑社会也派人去警察中当卧底，他们如何拼出胜负。这其中暗含道德的暧昧性，不少人认为它代表了97后的港片精神。为什么是97，因为在那前后一段时间，香港人产生了强烈的身份认同焦虑——我到底是谁。
《无间道》剧照
潘乘风的转变也从“我是谁”开始。注意他的身份认同危机并不是出现在失忆以后，而是在更早以前，当他失去了一条腿之后，警察局不再允许他做拆弹专家，让他去做文职工作。这引起了潘乘风的愤怒，在表彰大会上，他举着“警队用完即弃”的横幅抗议，随后被逐出警队。这是信念的崩塌，是对多年不问缘由四处搏命的质疑。不做警察，他是谁。
身份认同分裂终酿成命运式的对抗，潘乘风走向了反面，选择做一个恐怖分子，并研究出了炸掉全香港的计划。但就在恐怖行动即将付诸实践的关键时刻，潘乘风失忆了。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设置，却也给叙事制造了巨大的难题。
潘乘风的前女友庞玲（倪妮 饰）想了个办法，这位女警司请教专家在潘乘风的脑子里植入记忆，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个带着任务潜入恐怖分子组织的卧底，与警方合作一起端掉他们。潘乘风没有全信，他经过了一番调查，找到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董卓文（刘青云 饰），后者对“卧底计划”一无所知。他重回恐怖分子组织复生会，又一次对身份产生疑惑。复生会的一把手告诉他，他们是发小，炸机场的任务就是潘乘风想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报复这个不公的社会。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潘乘风确实难以分辨真假，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不过这不重要，他到底要不要炸机场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炸还是不炸，和他是警察还是恐怖分子都没有关系，是善恶的问题。《炸弹专家2》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此，它不会让观众只消费那充满着肯定的英雄结局，而对前半段人物的英雄育成当作理所当然。
这种顿悟式的行动变化很难写，需要在剧情上蓄势，但一般“坏人”选择善的理由也可以有很多种。拿香港警匪片来说，情义是法理的最大对立面。但在这里，不管是和董卓文的兄弟情也好，和庞玲的爱情也好，都不算什么，因为不好意思，潘乘风失忆了。就是一一想起来，也并非那么真实可感。情义不足以成为他最后选择做回英雄的理由，法制当然更不是了。
《拆弹专家2》的叙事，事实上是和常规背道而驰的。一种先跌到谷底，再触底反弹的设计。潘乘风一遍遍地借由他人之口回忆过去，知道了自己怎样被体制无情抛弃，也对为何选择对抗了然于心。他和庞玲分手的那次，喊出“我不是疯，我是痛”的极端痛感也一起随之涌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要选择正义，是为什么？
铺垫了这么多，答案其实很简单，就是本能。人们常说“警匪只在一念之间”，这里的“一念”就是这个。好听点说是对道德的坚守，但如果你是个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人，那些“前世”发生的荣辱并非那么真实可感，也不会动不动从记忆里跳出来的时候，决定做善事还是做恶事的，其实就是本能里对善的亲近。
潘乘风决定忘记恩怨，重新做一个警察的那场戏拍得比片中任何一场爆炸都要暴烈。董卓文在争分夺秒拆弹的时候，背部被一发发子弹击中。躲在暗处的狙击手不但射击董卓文，也在一边一发地击中拆弹部队的同仁。离炸弹爆炸的时间越来越近，被狙击的同仁也在一步步接近死亡。董卓文无力挽救。与恐怖分子们站在一起，观看这一幕的潘乘风难掩焦灼和愤怒。这一场戏结束，恐怖分子们向死去同伙敬礼，潘乘风也做了一样的动作，但我们都知道他的致敬是为了刚刚殉职的警察。
有人死去，有人痛苦，这就是最直观的感受。不需要庞玲给他灌输自己是好警察的记忆，也不需要伟大的使命感加持，只经历这一次，潘乘风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最后他阻止了恐怖计划，设置障碍炸毁青马大桥，拆除核弹，自己也英勇牺牲。和大部分警匪片的主角一样，潘乘风不过是奔向了早已注定好的结局。但这样的殉职更增添了几分悲怆。他一朝是警察，一朝是恐怖分子，但在死之前他只是在做一个好人，用他的一身技能。
《拆弹专家2》塑造的不是一个完美的警察，而是一个完美的人格。没有前代香港警匪片中的家庭困境，也抛开了情义和法制，让潘乘风出于本能地选择善，才是更有说服力的人性复归。
社会责任感是集体规训的，并非生来就有。作为一个正义的符号，警察代表法治，但作为一个人他也有缺点，可能变坏人，做黑警。但亲善却是人们生来就有的，只有在知道了社会对自己的不公，满心充满愤怒甚至要毁灭世界的“前世”之后，还依然选择做一个白警，才是摆脱了国家机器的规训，做了一个真正合格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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