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傍晚，我走路去家附近的亚超，准备买一盒汤圆来过节。“亚超”是本地华人对“亚洲超市”的简称，亚超对海外华人来说意味重大，你家附近有没有亚超、有几家、什么规模的，都直接影响着你家的幸福指数。民以食为天。
离我家最近的这家亚超是一个上海大姐开的，店面很小，但平日所需中餐调料和食材基本齐全，我常常光顾，图个方便。那天一走进店内，便一阵炸葱油的浓香扑鼻而来，刹那间仿佛置身上海弄堂里的小食店中，引人食指大动。原来是大姐正在店后间的小厨房做葱油拌面。我从冷柜里挑了一盒芝麻汤圆，照例立着同大姐闲扯几句家常，我问她这几天生意怎样，她也问我市政府有什么新闻没有。大姐知道我是本市的议员，去年竞选的时候她在店里贴了我的竞选海报，那几个月里但凡顾客上门，便赫然看见我亲切的笑脸跻身于农场直供散养黑毛猪、散养土鸡蛋、燃脂减肥茶、微信支付摇摇乐之类的海报之间，视觉效果一言难尽。后来我选上，特地去告诉她，她只笃定地笑笑，一点也不意外似的。
大姐问起市政府的新闻，我知道，其实不过随便问问，华人关注政府政策的极少，除非影响到自己的生活或生意。果然，我还在踌躇着该说一两件什么新闻给她，她便已经岔到别的事情上，告诉我另外一个什么牌子的汤圆更好吃。说了一会儿汤圆，大姐忽然又问起，听人说市政府要在附近那什么什么街建一座多层室内停车场，是真的吗。嘿，到底开着店铺迎来送往，消息还挺灵通。我说，还在内部讨论，没最后决定。大姐啧啧道，不能建啊，那周围邻居多受影响啊。
与任何一个快速发展中的城市一样，在这个拥有十六万人口的艾拉谷市，“公平”与“效率”之间的矛盾像一堆永不熄灭的火焰，而我们九位市议员似乎每一天都被架在这堆火焰上炙烤。我捧着芝麻汤圆，心事重重地走出上海大姐的亚超。
你投票支持这个7层楼的公寓开发项目吗？那周围的无辜居民怎么办？他们几十年来快乐地生活在自己的独幢平房里，忽然旁边高楼拔地起，入住进几十户人家，增加几十辆私家车，老居民们的花园光线被挡，白天夜晚噪音增多，门前的街道开始堵车，全是可怕的问题，当地居民的焦虑令人感同身受。
那么你反对这些源源不断的公寓开发项目吗？作为最为临近都市中心商务区的近郊城市之一，艾拉谷承载着州政府的接受更多人口增长的厚望，人口预测将在15年内增加2万，那意味着几千甚至上万个新增民宅的需求。这样的近郊城市变得越来越像中心商务区，房价飞涨，寸土寸金，花园独立屋成了奢侈品，公寓作为更可负担的住宅而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这里那里。有的街区人多车多，停车成了问题，因此有的人渐渐被动地放弃开车而宁愿使用公共交通。那么一个新增的多层室内停车场将会给人们生活带来更多便利，还是会鼓励人们更多使用对环境不友好的私家车呢？你倡导环保，应对气候变化，积极推动环保交通方式，那么你支持把一些街道的路边停车位改成自行车道吗？为市民提供更安全的骑行路线，将鼓励更多的人使用自行车这种既健康又环保的交通方式。可是商业街路边停车位的减少将影响商业街店家的生意，居民区路边停车位的减少将给居民访客带来不便。你重视本地历史，支持保护遗产建筑，广大居民也都热切希望看到政府将那些美丽珍贵的殖民时代、一战二战时代老宅保护起来避免拆损，可是老宅持有者们却往往激烈反对政府将自己的房子列入遗产建筑名单，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谁愿意被政府强加种种遗产保护规定？隐私也是问题，谁愿意游客慕名而来在门外张望拍照？悖论啊，处处都是难解的悖论。
伦理学上有一个着名的“电车难题”：有五个无辜的人被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正朝他们驶来，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这时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然而问题在于，另一个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考虑以上状况，你是否应拉拉杆?
古典功利主义认为，大部分道德决策都是根据“为最多的人提供最大的利益”的原则做出的。从一个功利主义者的观点来看，明显的选择应该是拉拉杆，拯救五个人只杀死一个人。但是功利主义的批判者认为，一旦拉了拉杆，你就成为一个不道德行为的同谋——你要为另一条轨道上单独的一个人的死负部分责任。然而，其他人认为，你身处这种状况下就要求你要有所作为，你的不作为将会是同等的不道德。总之，不存在完全的道德行为，这就是重点所在。
市议员似乎每天都在面对着种种“电车难题”。当你举起手来赞成一个公寓开发项目的时候，你心里的逻辑当然是考虑整个城市的发展，也就是“为最多的人提供最大的利益”，可是那周围几家居民被牺牲掉的利益，就像另一条轨道上绑着的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人那样，令你的心长时间受到自我谴责的噬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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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丛林，此消彼长。原以为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渐渐发现，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快乐。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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