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羡慕那些背起背包放下一切,说走就走去流浪的人,我甚至怀疑其实每一个人都暗自羡慕这些背囊旅者,因为他们做到了我们大家都想干但是干不到的事。我们想,是因为我们都很好奇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都想把自己放进不同的处境里面好探视自我的本质,我们做不到,是因为我们都有太多的责任和负担,都有太多自己才知道的借口和理由。
所以我很羡慕林悦和林剑强,因为他们居然可以在某天夜里心血来潮,对着世界地图一比划就说:“我们从这里出发”,然后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把手指从东南亚划到西欧,再经过亚洲腹地回转出发点。接着他们卖了房子卖了车,辞掉工作,带着不算多的盘缠就上了路(反正不够钱的时候可以打工)。最后这一路走了两年,他们横跨欧亚大陆的其中一个成果就是这本“彳亍地平线”。
其实我本来就该羡慕他俩的了,因为他们是马来西亚人。在我看来,马来西亚华人简直是全球华人学习的楷模。不只是他们灵活在多种语言之间来回跃动的能力,也不只是他们比我们香港人更有国际观,随便一个文化人都能从印度人的族群差异说到伊斯兰教瓦哈比派的兴起,更是因为他们对华人这个身份的敏感。中国人真幸福,我们天生下来就理所当然地做了中国人,从来不觉得文化和民族上的华人身份与国籍上的中国人有什么区别,华人与中国人对我们来说从来就是同一回事。但是,我们也因此丧失了许多自省民族身份的机会。相反地,身为马来西亚国民,身为歧视政策之下的二等公民,马华知识份子对于国族身份这个东西往往被迫产生更复杂的批判思考(我说的可不是风凉话)。
于是,带着这样的自觉,林悦和林剑强的书要比如今不算罕见的流浪游记来得更透明更自觉。负责摄影的林剑强本来可以抽离地拍出更多壮美动人的画面,但是他更喜欢从被摄人物的角度反过来测量自己的存在。负责书写的林悦本来可以把全本书写得更有趣更猎奇,但是她却花了不少笔墨质问什么是旅游什么是旅者。
到了寮国,他们看见西方白人对穷困的第三世界的人民特别友善,就想他们“在这些落后的国家所展现出来的礼貌,还有担心伤害对方自尊的包容心”或许是另一种歧视。“如果大家都平起平坐,就没有必要有所顾忌。”所以林悦说“剑强和什么人说话都用同样的语气,我有时还是难免多心,总是要扯一扯他的袖口,提醒他不要那么直接,免得吓坏人。“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旅行经验,但是我以为漫长的旅途必定叫人宽容。览天地之大,一个人不能不谦卑。可是我看过不少游记,却总是出现“壮游”和“远征”一类的字眼,它们的作者似乎一直盯着自己的双脚,时刻丈量自己走过的路程,大概觉得旅程是种可以炫耀自己的背景。所以我喜欢林悦的书写,尽管她会被过分热情的土耳其男子激怒,会为伊斯兰地区的女子面纱感到窒息,但是她一直用心地记述,非常温柔,非常地贴近地平线。
日子久了,于是懂得分辨旅者的状态。那些背着巨大背包的背包客,应该只是几个月的短程客,真正长年在路上的,却不愿带上太多的身外物,他们苦行般地节制。再走下去,就会发现旅行的真义了。“在漫长的旅途当中,我不断在撷取土地,人民,历史所赐予的一切,一直不断的在承受,没有付出。作为一个旅人,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潜游在不断转变的各个国家,人民所承受的苦难与快乐,都是隔了一层距离来感受,实际上我没有任何具体的奉献。我突然了解到,身份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因为有固定的身份,岗位就确认了,就能够具体通过这个身份而进行回馈,说得老套一点,就是为社会出一份力。“
然后就是回家的时候了。原来出门不是放弃责任,而是要更明白地寻找与确认自己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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